【公钟/离达】玛琳娜

全文9.1k,公钟/离达cb。感情上可能略高于友情。

有(大量篇幅的)私设达达利亚其他家人的描述,有(大量篇幅的)对达达利亚过去经历的猜测,对至冬国社会具体生态的捏造,和角色故事的描述存在相当程度上的出入。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继续⬇️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1927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请允许我这样开头:很久很久以后,当往生堂的客卿、博学多才的钟离先生在璃月港喝着茶,听说街头巷尾有关至冬国执行官【公子】战死的流言时,他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达达利亚在席间与旅行者和他偶然提起自己家人来信的那个午后。

达达利亚的发色介于橙红和浓金之间,而那双无甚光泽的眼睛像极了深夜时的、冰冷的海。只是在提起家人的时候,连大海也会为了迎接月亮而升起柔和的潮。

家人的话题大概是源于旅行者。她丝毫不避讳自己旅行的目的,坦诚得如平展的宣纸。于是达达利亚就笑起来了,只是不同于平日里的张扬,此刻的他显得有些不自在。

“公子阁下可有什么烦恼?”钟离端起茶杯在指尖辗转一会儿,却并没有喝,反倒这样出声询问。

“呃……其实也不算烦恼。是我姐姐的信——我在家里是三子,兄弟姐妹都有,写信来的是我的二姐安娜——她在我们国家是位小有名气的学者,或者说诗人。”

派蒙在旁边有点坏心眼儿地调侃:“真没想到你还有个诗人姐姐。”

“嗯,我们家的人可是多才多艺哦?想不到吧。”达达利亚笑。

“收到家人的信理应是件喜事,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达达利亚神色微妙地古怪,但随后像是为了掩饰一般戏谑道:“——这也算在契约之中吗,钟离先生?”

“不,这应当属于我个人的好奇心。”客卿颔首,“一般情况下,多子的家庭无论多么亲密无间,其中仍然会有无法完全融入的孩子——哪怕其对这个家的爱一点也不比别人少。钟某斗胆猜测,公子阁下的这位二姐或许就是这样的情况?”

达达利亚先是一愣,随后无奈且释然地大笑:“先生不可不谓慧眼如炬。是的,对我和其他兄弟姐妹而言,安娜姐姐有些难以相处。这次她给我写信,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写。母亲和妹妹关心我的身体,父亲和兄弟们更关注我最近工作是否顺利。”

“方便说写了什么吗?”一边的旅行者似乎也来了兴趣,席间闲谈的时候她多是沉默,加入话题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她对话题的兴趣超过平常。

“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可能就是因为没写什么重要的事,我才不知道怎么回信吧。”达达利亚回答道,“正像我之前说的,她写朋友送给她来自枫丹的花,写路上看到的死去的鸟儿,写很多琐碎的小事——其实我妹妹冬妮娅有时也这样写,只是冬妮娅写的东西似乎更加……”

他停住了,似乎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更加有迹可循?”

“……是的。”达达利亚承认,“安娜姐姐随信还给我附了两节诗,说是偶然读到,便抄下来寄给我看看。其实我哪里看得懂。”

“公子阁下无需妄自菲薄。诗歌是属于人本身的创造,风神巴巴托斯写得,蒙德大街小巷的吟游诗人也写得;文学家和高天之上的众神读得,普通人便也能同样读得。告诉她你的感受便可,难道这位安娜小姐还会因此责怪你不成?”

“实在不行,你拿着诗在璃月港转转,问问别人?或者给我们念念?”派蒙插嘴道。

旅行者调侃道:“你听得懂吗?”

“我、我是听不懂,可钟离听得懂啊。不对,公子他还没念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听不懂——”

她们两个在那里径自打闹,达达利亚看着他们笑,转头从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递给钟离:“劳烦先生帮我看看了。”

“我虽不至于对诗歌一窍不通,可也称不上行家里手。公子阁下想必要失望了。”虽是这样说,钟离仍然伸手接过来。展开纸,露出几行字迹,笔锋尖锐却不失秀丽。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至冬*漫长的国境线。

 

……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

抹去我的名字。

玛琳娜,国境线上的舞会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注意到这里,旅行者和派蒙也靠过来,但没等她们看清纸上的字迹,客卿却仿佛没注意她们一样把纸合上递了回去。

“容钟某考虑一下。”钟离这样说,随后像拂过一片落叶一样,把这个话题轻轻揭过。

他谈起别的话题,谈起蒙德、须弥、枫丹的故事,谈起遥远彼岸的永恒国土的故事,经他之口这些自四方漂流而来的故事犹如蒲公英的种子,在无风的时刻落在他们面前,生根发芽,然后开出色彩明亮的花。对于转移注意力来说这可谓是极为便利,很快他的听众们就连曾谈起过家人这件事都忘了——也许是假装忘了,但毕竟心照不宣是璃月的礼节之一。

一直等到宴席散场,旅行者带着她的旅伴先一步告辞,钟离留在后面,达达利亚原本也转身欲走,却听到客卿手里的茶杯落在桌面上,撞出“咔”的一声轻响。

“公子阁下请留步。”钟离如是言道,之后像是在斟酌自己的词句般默了默,才开口询问,“关于先前那爿诗笺,钟某思虑再三,敢问公子阁下与令姊可曾有什么往事?”

这话问得十足委婉,可说话者本人微微蹙眉,似是怀疑自己是否还是太过直接。

幸好,桌对面的年轻人还是懂了。

“钟离先生还是这样敏锐。”达达利亚苦笑,“这样解释吧,安娜姐姐是我加入愚人众时,家里唯一一个明确对此表示反对的。”

 

安妮娅*姐姐与父亲的关系不好。这是在阿贾克斯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的事。

不同于长兄或当时过于年幼的弟弟妹妹,阿贾克斯一半的童年时期几乎都与二姐相伴。彼时的他还是母亲膝前懵懂的孩童,然而父亲对姐姐的苛责、母亲对此异样的沉默,这都是孩童敏感的心性所不会忽略的。父亲期望自己的孩子人人都能够成为强大的战士,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儿——事实上,二姐在武艺上也确实一度展露过天赋,只是她比起演武从来都更乐意为弟弟妹妹们编造童话与传奇,把孩子们吸引到床榻和炉火边而不是练武场,这或许是父亲对她尤其刻薄的原因。

倘若阿贾克斯和其他孩子乖乖听话,父亲的形象总是和蔼而慈祥的。他带着大哥和阿贾克斯去冰钓的时候也会讲故事,那些故事往往发生在父亲还年轻的时候,或者更早,它们宏大而瑰奇,甚至展现出一种高贵的壮烈。阿贾克斯同时汲取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梦成长,在他心里它们彼此交融、毫不冲突;可现实里却不是这样:父亲倘若听见安妮娅在讲故事,非要冷嘲热讽几句不切实际才肯罢休。

也许是顾惜着弟弟妹妹,安妮娅很少反驳父亲什么。只是在她的故事里愈加频繁地出现离家出走的孩子、天地为家的吟游诗人,他们作为主人公的旅伴,为他的旅途献上祝福。那时冬妮娅尚且年幼,安东还是母亲臂弯里嗷嗷待哺的幼儿,而兄长早已不屑于炉火摇篮边的童话,于是所有的故事只落在阿贾克斯的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印痕。姐姐不会催促他去锻炼,不会责怪他偶尔的淘气。她所有的只是一切温柔的神话,是风雪中燃着暖火的小屋。

13岁的安妮娅念高中的时候没有和哥哥一样选择预备军校,而是选择了至冬城的寄宿中学。阿贾克斯记得父亲那天脸色尤其不好,可安妮娅的笑容毫无疑问地感染了家里的其他人。

“我会写信来的。”安妮娅抱了抱弟弟,轻声在他耳边说,“我们还有很多故事没有讲完,对不对?”

载着安妮娅的车越开越远,一直到它消失在赤红的霞光里,阿贾克斯还站在家门口,望着道路尽头他所望不见的远方。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期待起姐姐的第一封信,期待起昨夜故事里那个幽深地下的国度和那个末路的王子在未来会有怎样的篇章。

然而,那之后的一整年,阿贾克斯没有收到任何一封来自至冬城的信。

 

“想来这其中原由复杂,钟某便不细问了。”钟离说,恰到好处地低头抿一口茶,避开达达利亚此时的表情,“因为过去而难以坦诚相处的亲人寄来的、不知所指的信吗……的确是个难题。”

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公子的表情已经恢复为平日里游刃有余的模样:“钟离先生也会有感到棘手的事吗?”他调笑道,沉沉的蓝眼睛里罕见地闪过真实的笑意。

“我不过一介凡人罢了,自然并非万能;可就这件事而言,我倒是有一个提议。”钟离轻轻一笑,不着痕迹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然后翘起腿,以一种轻松的姿态背靠上椅背,“那么,不妨也像她写信那样回信如何?”

“什么?”

“公子阁下这两日可以多注意一下周围。”他这样举例,“螭虎岩叫卖的小摊、街边嬉戏的流浪狗,‘三碗不过港’说书人田铁嘴讲的话本,港口云集的鸽子、进出的船只,乃至云先生的新戏、万民堂香菱的新菜……这都是值得写给从未见过璃月港的人的事。”

达达利亚抓抓头发,把那头卷发抓得更乱,歪过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扬起青年人所特有的笑,如是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钟离先生介意我把您也写进信里吗?”

“我?”钟离挑一挑眉,“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值得写的。”

“值不值得写,应该是我这个写信人决定的吧?”达达利亚起身欲走时忽然停住,转身问,“钟离先生这两日可有空闲?刚刚所提之景,还需要先生替我指点一二。”

“契约时间之内,除公子阁下的事务之外,我自然没有旁事。时间便由阁下定夺好了。”

 

似乎是有一年送冬节*的时候,当时已长期在学校寄宿的姐姐难得回一次家。她从进门就显得尤为高兴,充满奇思妙想的美丽辞藻排着队从她的口中一个个蹦出来,编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金色的故事之网,把家里的所有人都笼罩进去,而阿贾克斯,她所一贯偏爱的、年纪相差四岁的弟弟在当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像锋芒锐利的刀剑般、斩开故事破浪前进的一切阻碍。

自然,像所有喜爱英雄故事的孩子一样,阿贾克斯喜爱姐姐描画出的幻想城池,尤其喜爱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连为什么姐姐没有写信这件事都顾不上问。然而欢声笑语中他偶一扭头,看见父亲正看着这边,他那眼神让少年滚烫的热血霎时间变冷了。

弟弟妹妹也注意到这里,一个个地安静下来。安妮娅的声音也停住了。

片刻后(这期间谁也没有说话,还在襁褓里的小弟弟托克不安地抽噎起来),她勉强地笑起来,只是那声音显得夸张而苍白:“啊,爸爸,您不知道,我今天太高兴了——女皇大人来我们学校访问,她还夸奖了我的作品,您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豪!她希望我能够在诗歌节*上——”

“你要是成为一名战士,去年就能在学校的入伍仪式上得到陛下的表彰。”

安妮娅的表情垮了下来,她看上去马上就要像托克或者安东发脾气时那样号啕大哭,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阿贾克斯忽然发现她那双与母亲相似的、温柔的灰眼睛在沉下脸的时候居然比父亲的眼神还要冷漠而尖刻。

“……只要志不在军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您满意,对吗?”他听见二姐低低地、颤抖的声音从几乎没有动的嘴唇里飘出,语气怨毒,仿佛不像是阿贾克斯亲爱的姐姐会说的话,仿佛她此刻变成了一个满盈着恶意的幽灵,“阿贾克斯他们从没收到过我的信,是因为您觉得我的故事荼毒了未来的小战士们,对吗?您希望我永远不回来,这样他们就永远不知道奉献以外的人生,对吗?您希望他们永远不知道女皇陛下不只喜欢优秀的士兵,也同样喜欢美丽的诗歌,对吗?您期望他们都去做战士,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去死,给您留下一堆漂亮的绶带和奖章——”

“安妮娅!”母亲失声尖叫。阿贾克斯迟钝地意识到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一次开口。

安妮娅脸上的血色慢慢地消退了。深呼吸了几次后,说时迟那时快,她猛地夺过门边刚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箱子,扯开门就撞入了门外白皑皑的雪地里。

“都别动,让她走!”父亲严厉的话语尾音未落,阿贾克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拽过衣架上姐姐没拿走的大衣就冲出了门外。

——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直接忤逆父亲,但男孩此刻没有工夫想这些。

他追着姐姐那身漂亮的红色毛线裙翻飞的裙摆,一路跑到了残雪覆盖的松林边上。

这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今晚的月亮极圆极亮,白过上好的白铁,白过自深冬留存至此的大片雪花。

 

“钟离先生。”

是夜无月。钟离照旧在和裕茶馆听戏,结束时他一步步踱出去,散场的人流先前还聚在一起聊着,慢慢地也就散开了,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街上。港口那里还余下最后一点喧闹,晚钟的声音远远地敲响。

然后他听见公子的声音。循声望去,达达利亚坐在二层的雕花护栏上,见他抬头才一跃而下,猫一般轻盈落地,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钟离先生。”青年的声音如无风之夜的海涛,“我要离开璃月了。”

“公子阁下。”客卿微微颔首算作问好,“是要回至冬吗?”

“大概是吧……我不知道。”达达利亚笑了笑,低头看一看自己脚下,再抬头已换了话题,“钟离先生,你知道吗?我姐姐给我回信了。”

“是吗。”

“她告诉我上次她摘的那首诗并不全,就随信给我附上了全诗。”达达利亚咧开嘴,似乎是想露出惯有的笑容,但这次他并没有成功,“真是奇怪啊,把整首诗从头到尾读下来的时候,我反而感觉读懂了一点。”

借着周围人家透出来的灯光,钟离看出对方的脸色并不好,像是为逃避痛苦而过量饮酒的重伤员——达达利亚的身上也的确有些酒气。

璃月有什么样的敌人能伤到愚人众执行官呢?

至冬人往往很能喝酒,因此他猜测达达利亚此时醉得并不厉害。然而或许是至冬人喝得比他猜想的要多,又或许是年轻人乘着微醺的酒意根本放弃了日常约束自己的行为,达达利亚的语气和声调仍然是张扬的,却比起之前少了几分明媚,多了一些钟离曾经熟悉过的东西,像旧友玩笑时指尖落下的温凉细雪。

达达利亚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与之前类似的纸,只是这时他把它在抓手里,没有递过来,也没有打开。他闭上眼睛,好像等着月光和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钟离听见他的声音。

 

……

 

我想象我们的相遇,在一场隆重的死亡背面

(玫瑰的矛盾贯穿了他硕大的心);

在那一年*春夜,我们在国境线上相遇

因此错过了

这个呼啸着奔向终点的世界。

而今夜,你是舞曲,世界是错误。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百合花盛放

——他以他的死宣告了世纪的终结,

而不是我们尴尬的生存。

为什么我要对你们沉默?

当华尔兹舞曲奏起的时候,我在谢幕。

因为今夜,你是旋转,我是迷失。

 

……

 

“……上一次这样念诗,感觉还是上学的时候。”达达利亚念罢沉默了很久,最后这样喃喃道,“但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那是某一种非常遥远的东西,遥远而明晰,像一个醒来后就被我忘记的美梦,只留下无法描述的情感在颤动……钟离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吗?

“‘玛琳娜,国境线上的舞会/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玛琳娜’,在至冬这是大海的意思。”他再次重复道,然后就不做声了。

钟离只是望着他。尽管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不知为什么确信那张脸上大概是遗憾与疲倦。疲倦很容易理解,那么遗憾呢?

然后,同样毫无缘由地,他再次回忆起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不过那只是一些碎片,和打碎的玻璃制品一样再也没法恢复全貌。即使是他也会有忘记的事,而从未知道的事情只会更多。

他忽然很想问,愚人众的【公子】阁下本名为何——但他终于没有问。

“诗歌里的名字有的时候有具体而实际的身份,有的时候则只是一个指代。”最后他说,“安娜小姐把这首诗抄给公子阁下,是因为她从这首诗里寻找到了无法直白地宣之于口的东西吧?”

“是吧,我想。”达达利亚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下意识的回答,但下一个瞬间他却好像突然清醒了,没有神采的蓝眼睛一瞬间聚焦在钟离身上,与他对视;良久,达达利亚抛出这样的问题:

“钟离先生觉得这首诗在写什么?”

 

“姐姐——安妮娅姐姐——停一停——”不知这样喊过多少次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阿贾克斯的视线里,那团银红的影子终于一点点慢下来,最终略显困惑地停住。

阿贾克斯绕到安妮娅面前,月亮把她的脸照亮了,于是他看见姐姐在哭,因剧烈奔跑而泛红的脸颊上滚满了泪水。

不要哭,姐姐,眼泪会冻在脸上的。他想这样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是一万年之后,姐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阿贾克斯......”

"我在这里,姐姐。"他有些机械地回应,感觉安妮娅刚刚在家里说的话还在脑子里回荡。

他感觉自己手上一空,安妮娅把他抱着的大衣接过去,没有穿,而是抖开来披在阿贾克斯身上。

“阿贾克斯……小阿贾克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说了残酷的话……”他姐姐低声说,声音时不时被不自然的抽噎压过,“爸爸不是那样想的……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父亲真的没有那样想过吗?阿贾克斯低下头,不去看姐姐的眼睛。

“小阿贾克斯,爸爸有没有对你说过你名字的来历?”安妮娅似乎是在问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名为阿贾克斯的大英雄*的死因并非可怖的战争,而是自尊与骄傲……因此我就知道,父亲比起战士的生命更重视战士的尊严;但他其实并不希望你们——我们去死,他只是、只是根本没有意识到……”

阿贾克斯想起父亲带着他冰钓时讲述的那些故事,想起那些传奇里高尚的悲哀——然后他就明白了姐姐想要说什么:和他们一样,父亲是生活在梦里的人。而构造这梦的正是那些伟大的传奇,父亲所不自觉追逐的正是神话里的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父亲流着泪抱着战死的孩子在大地上拖着步子行走。

隐隐约约地他意识到,自己一旦明白这一点,梦就再也没法庇护他了。

阿贾克斯忽然有点怨恨姐姐。

 

“我怎么看这首诗?”钟离扬起眉毛,罕见地感到惊讶的情绪,“安娜小姐是期望公子阁下自己回信吧?钟某不认为自己的感受——”

“我想知道,钟离先生。”达达利亚说,同样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是我想知道。钟离先生,你在这首诗里能够感受到什么?”

钟离沉默了。他下意识想要回答魔神与人类不同,大多很难理解人类的情感,更不用说诗歌这种精妙至极的存在——但他终于没有这样说。

毕竟,名为【钟离】的存在,现在也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我知晓的至冬人并不多,依此诗只能够联想到冰之女皇,还有公子阁下两人而已。怜爱之神曾挚爱人间的一切,尤其热爱故事与诗歌,这首诗想必是她喜欢的类型;在今夜的璃月与我分享这首诗的公子阁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么,钟离先生也喜欢这首诗吗?”达达利亚略显固执地追问。人在饮醉的时候原来会与平日的表现如此不同,虽不是第一次发现,他却每每感到奇妙。想来能够有这样的宣泄口,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一件幸事。

钟离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明白地说喜欢或不喜欢(他深知无论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自己都无法完全赞同)。他此时突然想,如果达达利亚只是个普通的至冬人,或者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璃月人,或许他们的确能够称之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玛琳娜,国境线上的舞会/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于是他这样引述道。名为“玛琳娜”的女子究竟是谁、做过什么,对读这首诗的人而言无关紧要,或许对写这首诗的人而言也是。名字只是一个指代。重要的是,他从这首诗中能够读出的只有“道别”——一颗心对另一颗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

在世间行走,无论是谁都要经历道别。这些别离或痛苦、或坦然,但最后它们都会归于回忆,融入所有不复归来的往日时光。人与人之间、神与神之间、乃至神明与人类之间,对分别的复杂情感都是如此吧。毕竟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顾往事,哪怕过去其实并不比现在美好……

“‘我歌唱这寂静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达达利亚跟着继续念下去,然后又重复了一次,“玛琳娜,‘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钟离没有纠正他。

“那么,钟离先生,再见了。”最后达达利亚这样说,然后顺着阶梯走上去,不见了。

……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那是钟离最后一次见到达达利亚。

 

十四岁的阿贾克斯跌入了深渊的裂隙,十五岁的阿贾克斯被【公鸡】选中纳入了愚人众。

那时候安娜早已经不再回家,自她那次离开之后,父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他不再强制要求每一个孩子练武,虽然他们仍然保持着这个长久以来的习惯;他也不再带阿贾克斯去钓鱼,不再给他讲那些英雄的故事了。

阿贾克斯自己一个人去钓鱼,默默地在厚厚的冰上凿出洞,什么都不想,安静地花上半天的时间等待鱼儿上钩,有的时候他会带上弟弟妹妹。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在未来能独自捕捞深海的巨鲸,但等到他把濒死的巨物拖上海岸的时候,他仍会记起这些垂钓的日子。

他知道冬妮娅和安娜还在背着父亲偷偷通信,他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后来也就好像真的忘记了。总之,也许是冬妮娅告诉了安娜关于那场斗殴的事情,也许是她恰好希望回来看看自己的家人,十五岁的夜晚阿贾克斯一个人溜出去散步,在门口小道的尽头捕捉到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安娜这一年应当是十九岁,但她看起来仍然像个少女,而不是成年的女性。在海屑镇这样的地方,女子总是因为过早出嫁或过多的操劳而急剧衰老——想来至冬城应是另一种景象吧。她没有带行李,全身上下裹在灰色的大衣里,唯一的亮色只剩下那头与阿贾克斯相似的橙红色卷发,它们披在肩头,柔顺熨帖地如同上好的锦缎。

“哎呀,长得这么高了……”安娜来到他面前,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

“安娜姐姐怎么回来了?”

“来看看你。”少女笑道,没有介意称呼的生分,“冬妮娅写信的时候说你最近经常闹事哦。”

“诶?!冬妮娅居然向你告状——”

谈话就这样进行下去,妥帖、和谐,一切顺利。安娜告诉弟弟自己现在已足够依靠作品发表的收入自给自足,他们谈到冬妮娅、安东和托克,谈到阿贾克斯带着弟弟妹妹去冰钓,甚至谈到父亲和母亲(阿贾克斯问她是否打算见见他们,得到模棱两可的“下次吧”)。

直到安娜问出那个问题。

“阿贾克斯,你应召加入愚人众了,对吗?”

“是的。”他眨了眨眼,“姐姐不准备恭喜我吗?”

“你真的想要这样吗?阿贾克斯?”安娜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话,只是这样问道。

“当然,姐姐。”

“我们虽然太久没见了……但我总还忘不了你过去是什么样的孩子。你真的想要加入愚人众吗?——如果你不想,或者你是被逼如此,现在的我是有能力把你带走的。这是我几年前想做却没有能力做的事。”

阿贾克斯望着姐姐,看着她那双透露出担忧、但温柔和坚定都一如既往的灰眼睛,忽然就意识到他和安娜已经太久不见了,两个这么长时间不见的人再也无法如过去一般准确地理解彼此。他无法与姐姐解释师承深渊罪人的武艺以及因此而来的自负和好战,了解到这些的人永远都无法回归过去曾有的、正常的生活——过去的他、或者现在的姐姐的生活。

“……是的,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加入的。”阿贾克斯这样回答,“姐姐是不希望我去吗?”

“我毕竟在至冬城生活。”安娜没有正面回应,“还算是见过一两位执行官……他们给我的感觉并不太好。”

“我一个人能打翻一队愚人众士兵呢!”阿贾克斯笑,猜想姐姐或许会把这当作夸口,“普契涅拉大人对我很好,其实我本来闯了大祸,他却没有惩罚我。”

“是吗。”安娜的声音几乎像叹息,“那么,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她就那样离开了。十七岁的阿贾克斯成为了愚人众第十一席执行官,十八岁的达达利亚得到了自己的神之眼,但他们始终没有再联系过。

——一直到那封信寄来为止。

 

很久很久以后,当现在故事里的一切尘埃落定,当这些故事也已经成为神话与传说的一部分,钟离早已经离开了往生堂,甚至也许连这个名字也已然不复使用,当他越来越频繁地去回忆过去种种,那些故人在他的心里依然面容清晰、笑语嫣然,仿佛昨日刚刚离别。在这些回忆之中,他也必然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当那位往生堂的钟离先生听说达达利亚战死的消息时,自己独自一人来到了玉京台上。

玉京台的风日复一日地刮过,黄金一般的梧桐叶日复一日地被吹落、带走。时至今日依然有人在此焚香,纪念那位护佑璃月港千年却匆匆离去的神明,但所有的这一切也终将逝去。

于是钟离就站在那里,看着璃月港和璃月港外的海,看着海水与天空交融在距离现世的一切都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挽留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此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哀恸,极远又极轻盈,与一个悲剧的重量等同。

时间流水而过。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他依然站在那里,身影凝成一尊石刻的塑像。

最后的最后,等到一切作古,连日月都崩毁塌陷,连世界上的最后一缕风也从他身边经过,万事万物只留下叹息的回声——在这最后的时间也即将告终的时刻,那不朽的磐岩终于闭上了眼睛。

“……‘玛琳娜’。”他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Fin.】

 


 

*本句的“至冬”和后文引用的另一句中的“那一年”原文分别为“俄罗斯”和“一九二七年”,这里为符合世界观做出了修改。

安妮娅在俄语中是安娜的昵称,一般是关系亲近的家人才会使用。

送冬节是俄罗斯传统节日,也称之为受肉节。

诗歌节是俄罗斯法定节日之一。

希腊神话中的阿贾克斯相关的剧情可以参考大埃阿斯/埃阿斯(Ajax)词条。

 

作者注:阿贾克斯的二姐安娜名字来源于安娜·阿赫玛托娃,个人经历则部分改编自与谢野晶子。

小彩蛋:阿赫玛托娃女士被称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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