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直哉&小林多喜二】地狱之海

是写给校比赛的稿子(思索

照抄论文&文豪作品原文有,胡言乱语和胡编乱造有,即兴发疯有。

以上如果可以接受的话,请看正文⬇️


【1】

小林多喜二君启:

久未作复,深表歉意。

我按《组织者》《蟹工船》、最近的短文、《三一五》*的顺序阅读了你的小说。

我并不太佩服《组织者》,而以为《蟹工船》是其中最用心也最精彩的作品,我很佩服其描写的生动与新颖。

……

你的《蟹工船》虽然并未给我这种感觉,但无产阶级小说大抵也是这样的方式才会成为艺术品,从效果来说也就会变弱。

我丝毫不了解无产阶级艺术理论,但刻意地带着意识形态写作无论如何都会削弱作品本身,我认为这并非好事。

成为作家血肉的事物在作品中自然表现出的情况暂且不论,作为艺术,在小说中主张某种想法是困难的,也是不好的。我认为从阶级运动中完全脱离的无产阶级艺术才能称之为真正的无产阶级艺术。

……

又及,《蟹工船》也好,《三一五》也好,都描写了几乎无法正视的残暴场面,在我看来,说这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也没有错,但仅仅这样说也不完全恰当。

我说作品中不要刻意地显露出意识形态,是完全以作品为基点来讲的, 并不是让你脱离无产阶级运动去当一个纯粹的小说家。

 

志贺直哉

1931年7月15日

 

【2】

在志贺直哉见到小林多喜二前,经文艺战线派的作家介绍,曾有两位年轻的无产阶级作家来到他家。

全世界的无产阶级作家在20世纪共享着同一副相似的形象。个子不高,穿着劳动者的衣裳,手上留着做苦工留下的老茧或伤疤,身上的新旧伤一层叠着一层——那是入狱或遭遇警察时挨的打——并以此为傲。总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好像随时准备去斗争什么,而文学艺术自然也是斗争的对象。

“您这样说不对!”作家甲评价。

“您这样说不符合无产阶级斗争纲领第xx条——”作家乙补充。

“要斗争的话,我们舍不掉这些东西……”

“这里这样写更能够表现资本主义的罪恶,刻意一点才合理……”

志贺并不介意自己被打成什么“小资产阶级”,这毕竟是位很通透的人,很少真的在意别人批评什么。不过后来他与友人写信谈起此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这些无产阶级作家这样狭隘呢?

“倘若他们不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前辈作家的建议,而只是为了跑来批判我,他们何苦坐那么久的电车到奈良来?”他写完这句话之后顿了顿,还是换了张新信纸。

正如一切讲述日本近现代文学史的课本所说,与许多同时代的作家一样,志贺直哉成名很早。他1883年出生,1910年写出处女作,1912年成名,这一年他才当25岁——不过等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自己那本尚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上。

这个时代的年轻作家想必已经不把志贺直哉为首的白桦派当作主流——自然主义反对浪漫主义,白桦派和新思潮反对自然主义,无产阶级文学成为热潮的时候又反对白桦派——也许无产阶级文学从来没成为过主流的热潮,但它实实在在地在二三十年代顶着政府、警察、出版限制等等一系列的压力发展,像嶙峋山石间生长的树。

然后——就到了转向时期。因为军国主义,战争,法西斯,还有别的一些事。

总之,1931年11月,志贺直哉在这样的时代第一次见到小林多喜二。他为了不引人注意,打扮得像个服装店的掌柜。

小林并不能称得上英俊。正相反,他眼睛太小,嘴巴太大,眉型粗犷,右边眉毛从眉锋处断开,横着一道很淡的伤疤,嘴角和眼下都布着皱纹——对二十八岁的人来说,显得过于苍老,尽管这个年纪大概也称不上多年轻。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这部作品里描写过主角在参与游行斗争后回家、被母亲发现满身青紫的情景,这种描写往往来自亲身所见。志贺打量着对方,忍不住猜想那身稍微有点皱的西装下有多少类似的伤痕。

但小林并不多言语,和志贺握过手后从怀里掏出一沓手稿,说:“请志贺先生过目。”

志贺接过稿子粗粗读过去(这大概是还没有发表的作品),一边问:“你希望我从什么角度批评?——你知道,无产阶级那一套,我是不懂的,也从来不想要了解。”

“照一贯的那样,按您自己的立场出发来批评就好。”

于是志贺大致看过那几篇作品,而后和对方攀谈起来。

先前说过,小林并不英俊。然而文字竟有这种力量:如同燎原的火苗,迅捷而张扬的点燃了他的灵魂,然后那种光亮由内而外照亮了身体,让这个憔悴的青年显出一种容光焕发的气度。这是只有挚爱艺术本身的写作者才有的东西。

在小林多喜二此番拜访之前,两人已经通了很久的信,将近三年。信件常常断掉,最长的一次或许有大半年。有时是志贺太忙而忘记回信,也有时是小林在躲避追捕而无法回信。不过比起笔友,这种信件的交换开始像是受作者影响的读者写给作者的信,后来则更像是学生和从未谋面的老师。志贺直哉并不吝于指导他人,况且小林实在有才。

“……‘喂,下地狱喽!’”志贺与他谈起《蟹工船》里的这个开头,“这个开头开的相当好,相当特别。这是怎样想的?”

“写完《三一五》后的那段时间,经济危机让很多人失业。他们为生活所迫去渔船里做苦工,工头不会把他们当人。每一次出海都是一次压榨,都会有人死,这出海可不就相当于下地狱吗?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然后又不得不回去,简直比地狱还要残酷!我采访了一些人,结合我自己以前做工的经历……”

“你对海的描写非常动人。若非时间不允许,我还真有去库页岛旅行的打算……”

 

【3】

小林在志贺家借住了几天后离开,就在那段时间,全文艺界都能隐隐感到,日本政府对意识形态的管控愈发收紧。

“小林君想必是转入了地下活动。”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没有再收到他的信,要寄信给他的话,又不知道确切的地址;寄给他母亲,又不确定这信会不会给她带来危险。”

根据后来他得到的消息,小林多喜二除了那之后的一次之外,没有再入过狱。

1933年前后,日本文艺界还有力量组织抗议,但到了1935年的时候,就连这种聚在一起掀起些微反抗的能力都失去了。

志贺尝试发表过一些谈话录,但时局所迫,并未掀起什么水花。

“我什么主义都不赞成,也不赞成法西斯主义。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对谁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在这不自由的时代,就要开拓出如何在这不自由的时代搞文学的方法来。就这一点而言,日记很重要,这是为了针对报纸和杂志的谎言与社会的谎言,要按自己的见闻正确记录下事实的真相……”*

这之后就是战争,一年又一年的战争。

国内的氛围从斗志昂扬到逐渐受挫,随着粮食的短缺这种气势却没有坠落,反而出现了一种病态的狂热,连志贺自己的挚友*也深陷其中。

或许有人会猜测他们大吵一架,但事实上两人只是疏远了,这种疏远持续了十年之久。不过,人活得久或许有种种优缺点,但最大的优点一定是更有机会与他人达成和解。

战后,志贺直哉受朋友邀请前往北海道。

日本北部的鄂霍次克海有如同日食般深黑的冷色。这里没有一艘艘轮船,没有仿佛巨大铃铛的浮标,没有汽艇和漆成黄色的大烟囱和滚滚的油烟,海浪很干净。这大概是工业几乎被完全摧毁、工厂和大型公司也关停了的缘故吧。

“‘梦殿的救世观音像完全不能叫我们联想起它的作者。 ’*”

“……‘这是因为它从作者脱离开来,成了另外的一个存在。’”志贺下意识接话,然后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林多喜二站在他身边,高高的山岗上,猎猎的风自海上来,吹拂着他的面容。

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反倒要比许多年前那次见面的时候年轻些。眉毛没有断,面上也没有皱纹。他是容光焕发的,好像文字和艺术的光终于能够被他归化进他的生活、融入他的骨血,好像他此刻沐浴着永恒的太阳。

“1930年我入狱的时候,因为不能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只得读巴尔扎克和狄更斯,还有您的朋友,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就在那个时候,我重新读了您的全集。”小林多喜二说,露出一个有点怀念的微笑,志贺恍然想起他按年龄还是个青年,“我不知道如何表示那种心情……您在作品中所表达出的那种抗争的精神,是我的起点。”

“对我来说,抗争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和解才是。——不如说,我的抗争正是为了最终的和解而存在。”志贺回答,“抗争是属于你的——属于你们的。”

“是的,因为这种妥协,曾经有批评家认为白桦派是‘贵族文学’。但是那种抗争哪怕归于平静,却也不能说它不曾存在过,就像这片海,它现在的样子无比平静,可很多年前我却见过那些风暴里颠簸的船,还有地狱里沉浮的人。”

“我想你没有读过《暗夜行路》*。”

“1937年出版……嗯,的确没有机会。”

“时任谦作始终是知识分子,尽管他因不幸的生活而精神苦闷,上下求索……但那始终是个人的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人,心灵磨砺后闪烁的光芒于我胜过一切。”

“这是您的理想。而我,我想作为一个全新的,谁也没见过的作家,写出全新的,谁也没有读到过的作品来。”

“你是说《为党生活者》?”

“不,在那之后,应该在那之后的。”

志贺沉默了。

“那么,我要到地狱里去了。”小林见他不答,又笑了一笑,这样说。

“什么?”

于是,在他的注视下,青年阔步向前,沿着山脊起伏的线条,迎着带着煤味儿的海风,像是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又像一颗迅捷的流星,直直地奔向大海——那污秽深重的、穿行着轮船的、充满着压迫然而暗藏着火星的、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呀!那是什么样的地狱呢!那是什么样的地狱呢……

“不。”志贺自言自语道,划掉了最后一行字,“那是人间。”

 

【4】

后世讲起小林多喜二的时候,大多会从他的生平讲起。正像大多无产阶级作家一样,出身是他确定阶级的方式。贫农出身、少时寄人篱下、从小参加劳动,或者半工半读时期就坚持文学创作,1923年起就开始发表作品,和友人创立《光明》杂志等等。可要让志贺直哉来评价的话,他的话是很简单的,就和他自己的作品一样。

“他是个很认真、很好的人。就那样死了真叫人遗憾。要不然的话,他现在还能活着,自由的做事。”*

这是1968年的事,他在这年为《小林多喜二全集》作序。

1933年2月20日,小林多喜二在一次秘密联系中,因叛徒告密,在东京街头被军警特务逮捕。在筑地警察署特务连续三小时的严刑拷打下,英勇不屈。终因伤势过重,当晚去世,时年不满30岁。

当天正是志贺直哉的生日。

2月22日,志贺得知死讯,在日记里记下此事;24日他去信给小林的母亲吊唁;25日,他在日记里引用如下的话(这些句子来自他1927年出版的全集的卷首语):

“‘梦殿的救世观音像完全不能叫我们联想起它的作者,这是因为它从作者脱离开来,成了另外的一个存在。如果在文艺方面我也能获得这样的成功,我也绝不会让它与我的名字连在一起。’

“《三一五》《蟹工船》这样的作品,哪怕不署上小林君的名字,也会在文艺的天空中闪闪发光,也会在这地狱般的人间(这似乎是芥川爱说的话)给予受苦的人一丝光明吧。这残暴的强权、这无甚希望的斗争、这宁死不屈的努力,都会在那些起伏的航船中留下痕迹。至于看到它们的是监工、船长,还是学生和工人,其实不要紧。

“现在整个时代都在否定我曾经批判的所谓‘隶属性的文学’,都在讴歌这被解放出来的所谓‘自由’,然而这是一种自我欺骗,因为这种群体性的批判本身正是隶属的另一种象征。从这个角度看,他们所称的‘文艺复兴’是多么虚伪。

“小林多喜二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强调自己的理由,批判对方。我很高兴他能够采取承认对方的立场,既理解对方的谈话,又加以肯定的态度。这使人觉得他人品好,完全成熟,并使我完全改变了以前对无产阶级作家的偏见。

“眼下这黑暗的海浪翻涌着,日渐淹没了脚下的土地;在这无可抗拒的浮沉中,我怀念他,并将永远怀念他。”

 

*注解:

《三一五》:全名《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与《蟹工船》《为党生活者》一样属于小林多喜二代表作。

“我什么主义都不赞成”一句:引自志贺直哉1935年谈话录,有改动。

志贺的挚友:指武者小路实笃,白桦派代表人物,战时因为支持侵略和大东亚共荣圈与志贺疏远,晚年和好。

“梦殿的救世观音像”一句:引自《志贺直哉全集》(1930版)作者自序。

《暗夜行路》:志贺直哉代表作。写一个孤独的知识分子在不幸的生活中与思想苦闷的道路上探索的历程。

“他是个很认真、很好的人。”一句:引自《小林多喜二全集》(1968年版)志贺代序。

**其实注解是写给评委看的(乐


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小林先生牺牲在志贺老师生日当天,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是残酷,一年365天,却偏偏死在亦师亦友的前辈的生日——不知道小林先生死时是否有那样一丝空隙、对此怀有一点介意,也不知道志贺老师在那一年之后的第二年、第三年的生日,会如何怀念这位烛火般的年轻人。

好在他的生命足够漫长。当一个人活得足够久,过去所有的种种最终都会化为长线上的短短一截,他有足够的时间去面对,有足够的时间去和解,这是小林先生,也是其他很多很多同时代的作家们所不具有的幸运。

最后的最后,一切的波澜和翻涌都化成了那一句话:“他是个很认真、很好的人。”志贺老师在我眼里一直如同烈日般耀眼,可这句话那样温柔……像是晨光、雨露与拂过新枝的春风。

于是,就有了这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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